「神父!听说您在杭州天主堂修过道?」我就这样开门见山的来访辅大文学院王任光院长。他温文尔雅地说道:「是啊!」顿时,神父便沉浸在对天主堂的回忆中,他说:「那地方蛮大的,还有二个大花园、备修院、小修院、操场及主教公署。罗马式建筑的圣堂、相当于这儿台北新生南路,两翼不算的圣家堂;高嘛!……差不多有二、三层楼高吧!可容纳四五百人。堂内前面有个唱经楼,楼上有一个很大的管风琴……时光相隔很久了,那时我们还小,很多情形已模糊了!……哦,若想再清楚点。还可请教毛振翔神父、吴宗文神父,而已过世的方豪神父,是道地道地在那长大的呢!」
刚过完金庆不久的吴宗文神父说,在杭州只要一提起下长桥的天主堂,没人不知道的。大概是古代所开的运河在这段附近有两个很普通的桥,分别叫上长桥、下长桥,杭州天主堂便是在下长桥。圣堂是用瓦盖的,内有并排的木柱,约有十二到十六根,跪凳有四排,男女分开各两排。柱上皆挂着用上好的木料所刻的对联。这些劝人荣主救灵的对联还是许多名人写的。煞是好看,不像台湾的圣堂.里面总觉得有点空洞。他说圣堂内墙的颜色是灰白色的,也右灯泡的装设:虽然圣堂看来不怎么光彩夺目,但很有中国风味,有种安详、肃穆的感受。祭台正上方是圣母无染原罪画像,这圣堂是以此为名的。提到左右两方,一方是耶稣圣心像、另一方是真辐和德理神父像(和德理在一三二二年代曾在这儿待过,他的瞻礼日在正月十四日)神父莞尔说:「嘿嘿,记不清楚,记不清楚了!我最后一次离开杭州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」看样子,至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圣堂,其来龙去脉,也只有它自己才最清楚。
杭州天主堂,虽曾扩建过,但最早最早是明朝的杨廷筠先生所建造奉献的,迄今已有三百五十五年,将近四个世纪,以今日的教会与从前杨公在世的情况相比,虽然成长了许多,但其命运依然坎坷多舛。面对如何使耶稣基督的福音阶能深植,并广扬在龙的传人文化里,而又不失去我们龙的模样、神釆:换句话说,如何使中国基督化,基督中国化,我们真需要努力学习圣教先贤的榜样。
前面提到的杨廷筠先生,便是我们有心之士极好的一个榜样。虽然他领洗为教友的日子只有十六年;但他的德表却是有目共睹的,在历史上将永远受到人们的景仰和学习。
杨廷筠先生,浙江杭州仁和人,生于公元一五五七年,字仲坚,号淇园,洗名弥格,故又号弥格子。他大半生笃信佛理,又礼重僧人,常与和尚、尼姑往来谈禅论道,所以他亦有其它佛门的别号,如郑困居士、泌园居士。
既然他与佛门颇有渊缘,又何以「背」教了呢?说来他有一段相当长的心路历程。按「中国教友与使徒工作」一书所引的二杨淇园先生超性事迹一书中说他是一个聪明人,不易被人说服的,每有不解之处必迫问到底。我想这不只是他个人如此,只要是中国的读书人,大都有这一股也好也不好的傲气。所以当年佛教东来,也遭受一番波折,几经设难辩论,信的人渐多,再加上佛教思想溶人民间生活,于是立了足生了根。这在以后信教的人,就不像当初的那一批人那么理性,清楚什么叫信,大都受到传统及生活环境的影响,耳濡目染,视之以为当然,因此就自然而然地肯定和接受。许多读书人,包括杨廷筠先生的宗教信仰,其因缘大都如此。所以一个基督徒,必得经过一番信仰的挣扎与体验,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基督徒。不然,那永远是人家的信仰,你接受了,而又不能在自己身上活出来,那便是死的信仰,说接受也不是真正的接受,那只是来自生活环境,而不是你自己的,因此生活与信仰仍是两个东西,而不是一个,所以其间常存着挣扎与矛盾的挑战。
我想杨廷筠在信仰佛教的生活中,这种矛盾与挣扎的心理过程已蕴酿很久了。他二十六岁中进士,当江西省安福县的县长,从开始服务公职到五十五岁领洗共有二十九年,在这以前,他走的是读书人的老路子,专心读书,应试求功名。就像今天的教育制度,读书就是为了升学,疲于应付模拟考,技术实习,好不容易找到了空档休息一下,爬山玩水,那能再耗费精神在迷茫的人生问题上。按当时,利玛窦人中国到北京进贡,居留已十六、七年,凭其道德学问,已备受朝野名士及读书人的推崇、敬佩。年轻又好疑的杨廷筠,虽一心向学,亦不能没有所闻所思,故此其信仰的探讨姑且由此公职算起。在利玛窦入北京的次年,终于有了机会让他们彼此认识。两人相见甚欢,杨廷筠与之结为金兰。但金兰终归金兰,他并不信「邪」。「公盖习闻其说而未之悟也。」后来,他称病告归,组织了一个社团,名啡「真实社」,讨论勤修,中还备有招待僧尼的房舍,其信仰之笃诚与对人之热诚自不在话下。他不但如此,对远近的寺庙,还常予慷慨捐输,所以他的名声很响,所以他的名声很响。
面对悠久传统文化,僧尼和社会风尚及生活环境的压力,同时又面对着真理的呼唤,杨廷筠心头的焦虑,于在好友李之藻回乡奔父丧的事情上获得启示。他去参加丧礼,见好友把泥木所制的佛像加以毁弃,也没有请道士和尚来施法超度亡魂,甚为惊异,莫非就和信教有关?于是他和郭居静、金尼阁二位神父谈开了,一连九天和他们畅谈,剖析、辩论,最后领悟了天主降生成人为人受难而死,正是显示天主对人无限情爱的证明时,才欣然信服。此时他佛缘已尽,但与教会的因缘成熟尚差一点。此点正是中国士大夫心中甚难释然的一点,这不只与社会风气有关,也与人性有关。他们都把有妻有妾的现象,视之理所当然,是件很平常的小事,干嘛小题大作。想必杨廷筠先生也必早有所闻,要顿洗进教,便当割舍得下小老婆。过去他可以听而不闻,必认真,如今却非要面对它不可了。我们从他对好友李之藻的抱怨中,便可体会出他的奉教动机是非常慎重和真诚的,「泰西先生乃奇甚,仆以御史而事先生,夫岂不可,而独不能容吾一妾耶?若僧家者流,必不如是!」亏李之藻能言善辩:「于此知泰西先生非僧徒比也。圣教规诚……阿其所好,若规诫何!」他因之猛醒,实乃因他对真理的爱好和追求,才得以省悟,毅然抉择以天主的诫命去生活,不久便穿着官服领受洗礼进教,终身服膺基督真理,结束了这二十九年的信仰长跑,早他一年领洗的李之藻是他的代父。
一如昔日对佛教信仰热心的杨廷筠,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改变,也早有充份的心理准备,许多过去的僧道好友,再也不想来看他,他把家庙改成了圣堂;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攻奸他的人。想象中,他恨不能像以往一样,大家能相聚一起,也好把这宝贵的信仰介绍给他们。他们批评他说杨廷筠这个人,一生所做的没有一件不是好事,就只那么一件坏事!信天主教。杨廷筠为此,也表明了他对信仰的看法说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,就只有一件好事!信仰天主教。言下之意,颇以此庆幸认识了天主,唯独天主才是人一生最宝贵,最值得追求的。
为了要广传这宝贵的信仰给他的父母、妻儿家人,他经常为之克苦祈祷,终于带领了他们三十多人领洗归主。对于其它的人,他也不遗余力。据记载,有时竞有百来人,聚在他家听道。想及盛况及杨公讲道解答的神情,无不令人感动。据统计,当时上海、杭州进教的已五百多名。比起现今生活型态之改变,思想之混乱,传教之不易,令人唏嘘不已。此外,因着杨廷筠的关系和著作,早期福建地区天主教会的发展,也深受其影响。提到有关他的著作,他写了不少护教辩道的书,诸如广放生说,主张爱护动物不如实际地去关怀别人。他更进一步地以具体的方法,召集起地方上有名望的人成立了一个兴仁会,每月救济有困难的人。他自己也买了一块土地,专为穷苦人埋葬的公墓。此文曾在福建福宁县告示中提及,要是人们对天主教的教义有所混淆不清,妄加猜疑,不妨先看看此文,仔细想想再说。还有代疑篇(续篇)也是同样护教性质的书,流传甚广。
在他家中还设有印刷厂,发行许多有益的公教书籍,最著名的便是今日光启出版社还发行的「七克真训」,也就是当年庞廸我神父所写的七克。此书还被收入四库全书呢,因而深受教外德学之士所重视。
在他领洗后的十年问,右过两次南京教难,发起人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淮,位高权重,官职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长和考试院长。他因个人私怨及卫道心理,迁怒教士。上书呈请消灭天主教,把教士一律驱逐出境,非法入境者处以死刑。这两次教难都发生在同一年,相距不到一个月,被捉到的神父皆被押解出境,教友有人因之致命,但大多数被判有罪充军。杨廷筠,毅然以自己的家,权充避难所来保护神父、教友。用今天的话来说,这简直是「窝藏犯人」,万一被查出来,也是要判罪的。其实沈淮与他同是杭州人,不会不知道他和徐光启,李之藻三人在耍啥花样,当然也该知道他们三人是天主教徒的,但他始终没有指名指姓地控告他们,最多在奏书上影射他们而已。个中原因,也只有天主知道了,或恐于他们的德学声望,使沈氏有所敬畏,不敢太过鲁莽,遗人话柄。别人劝杨廷筠小心点,他并未敢以此自负,由他的回答中,我们更可看出,为了保护神父们,他是多么地勇敢,顾不得朝廷之忌,「师弟相从义也,居桓闻道,自谓生死不渝,一朝临难而弃之,宁惟不慊于情,即学问亦非矣!」万一真的被沈淮指控,我看他一大把年纪,就算不死,吃苦受罪也难免,在他的心中,诚然以为没有比为朋友牺牲性命更大的爱情了。当然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,所以平常他只能以善待神父的方式,来表达对神父们的敬重。这点美德他过去就有了,只是从僧尼移转到神父们身上,然有过之。他不但奉献了自己的家宅作圣堂,供神父住用,此外,连他们的后事也想到了,献出大方井的祖茔,做为神父的墓园。据吴宗文神父说离圣堂徒步约一个半小时,清明时节,他们教区都在那儿举行追思礼仪,果然杨公所献的墓地,不出数十年,十几位生龙活虎的耶稣会士先后在那儿安葬,最早的一位是钟鸣仁。
常言道泰山崩于前,面不改色,说的是镇定的功夫。然镇定乃来自克制。此非一朝一夕、一蹴可成的,而是习之以恒,恒之以为性格的一部分方能为功。杨廷筠先生能有此卓绝、果敢的表现,他个人的持修,必定下过一番功夫。佛门的调教,可说是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领洗以后,他便更全力以赴,知道这一切修己克身的目的并不止于自己,也是与主默契、益己益人的神工。他为庞廸我的七克作序说:「与吾儒阁然为己之旨,脉脉同符,学者循此缮修,存顺没宁,来去倏然,既不徒生,亦何畏死也。」超性事迹上说他:「腰束棕带,频年坐寝,不贴床席。」又说,「以朝、午、暮为默祷之时,以思二言,行、缺为自省之四端,尤雅慕西士避静之工,自定日期,屏绝烦嚣,谢绝宾客,独居斗室,静心澄虑,与主默契。」
的确,这也印证了许多伟人的生活,大都有此共同的特点,钻研学问或修身养性,或散步休息皆有一定的作息,曾子亦提过一日三省吾身。当然耶稣基督更是如此,常独自一人,彻夜祈祷。一般人若真能如此,那每天的生活处理起来,莫不轻松愉快,事后加以检讨,策励将来,自然掌握成功之匙。凡事皆奉献给天主,再积极地尽心尽力,只求问心无愧,成败也就不在意了。我们日常所当做的只不过是浇灌的工作,收获那是天主的事,因此,做一个名符相实的教友,理应努力使自己的信仰生活宗教化,宗教信仰生活化。使别人能感受到基督徒的生活,正是超越与平凡具体而美妙配合着的生活,这也就是我们儒家人文精神最高的理想,天人合一的境界,既是合一,自然也就能参天地,赞化育。圣保禄宗徒以「基督在我内生活,我在基督内生活」的体验来表达合一的境界。创世纪说人是天主的肖像,也是合一的一种表达方式。至于可与参天地、赞化育的思想比美的,就数创世纪说人是天主计划工程的「助手」,以及圣保禄在哥罗森人书中所提的「补充基督苦难所欠缺的说法。
由前所引述他个人的生活,知其自律甚严,诚如杨淇园先生超性事迹一书上所言:「砥砺笃修,至死不懈。」我们若有心要爱主爱人,是该好好地向他学习,勉励订下自己生活的目标和方式,有效地反省自己、关心教会,固定参与避静,力行助人的爱德工作。这也就是说要定时早晚祷、默想、诵念玫瑰经,办告解,并且参加服务性的社团如服务盲人、老人、孤儿、残障者……。这些事说来容易,做起来才知不易。有此不易的经验,我们也才知道杨廷筠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无怪乎,中国教友与使徒工作一书,别人赞誉他为「盛德之士」、「衣着官服的使徒」。许多当时的神父也说他的生活简直就像是一个修会会士的生活。即使如此,他的内心也许会有过恨不相逢未娶时的遗憾。要不然他很可能成为第一位中国的耶稣会士!
综观杨廷筠的一生,他是一个爱好真理的人,不信则已,要信便彻底而身体力行,故能笃信热心。不畏艰难,以行动,以文章来保卫信仰和教士。他也是一个正仁君子,领洗前后其诚如一,其仁如一,故能礼重他人,慷慨好施,严己而仁人。另外在他的信仰过程中,还右两点值得我们去注意的:一是基督徒与人交往的态度,要有谅解与等待的艺术。从利氏与杨廷筠交往开始到领洗,有九年之久,神父们皆以诚挚的态度待之,为学做人不带优越感,不拒人千里之外,而以谦逊的言行来引领他,无形之间已培养了他倾慕好感的心态,言及生活信仰的动力核心时,也已培养了一良好的基础。
一是基督徒当尽量发挥自己的专长,为社会、教会服务。每人在自己的冈位上,合情合理并有技巧地表达出基督徒的平安、喜悦与自由,使人乐于为伍,而蔚为社会风气,造成社会慕道的气氛。不要以为势单力薄,我们正是如此逐渐使天国实现在人间的。事情的结果不是我们所能把握的,我们能把握的是事情的过程。
我们缅怀中国教会初期三大柱石之一的杨廷筠先生,开教维艰,当年所建造的圣堂——早巳关闭,不知是否当成了仓库。更早在清雍正以后的一次教难中,他便一度遭到没收的噩运,改为天后宫。在圣堂后面与主教公署之间有块石碑,碑文所述,便是记载改变的一段始末,颇有得意,满足之概。然,天津条约的订立,便是根据此碑文,恢复天主堂旧观。最近几十年来,那地方已培养了五十多位神父。想来,杨淇园先生在天之灵亦当足以欣慰,一片真诚并没有白费。
听完了神父们的回忆,乐天知命的吴宗文神父还说,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,回去重温昔日修道的旧梦。